《升起潜望镜》第三篇 秘密潜艇行动（3）
李忠效
秘密潜艇行动
八
舷外不断传来的爆炸声，给729艇的同志们带来了喜悦，也带来了不安。庞林在不停地看表。天就要亮了，出艇的四名同志不知怎么样了。“机电长，命令各舱，注意倾听舷外噪音！”庞林说道，然后向一舱走去。刚打开一舱防水门，就听鱼雷长向三舱报告：“一舱听到舷外信号。有人返回！”发射管前盖一直是开着的，现在只等战友们进管了。舱室里面静得可以听见喘息的声音，大家侧着耳朵，生怕漏掉一点微弱的信号。潘文立脚刚沾地，一把拽下面罩，呼吸器也没卸，便一头扑到艇长的怀里，放声大哭起来。庞林一把推开他：“哭什么？梁学丰呢？”潘文立向管里指了指，泣不成声。庞林撇开潘文立，走到发射管跟前一看，里面有一截绳子，拉在手里一使劲，把梁学丰从管里拖了出来。大家一看，全都惊呆了。原来梁学丰的两腿，只剩下了膝盖以上部分。庞林用力拽下梁学丰的面罩，只见他脸色苍白，双目紧闭，鼻孔已经没有了气息。“快把医生叫来！”庞林用变了调儿的嗓门大声叫道。“来了。”医生应声挤到前面，紧张迅速地抢救起来。但是大家谁都明白，梁学丰已经无望了。庞林默默地站起来，把悲痛欲绝的潘文立拉到一边，忍着泪，问：“怎么回事？”潘文立呜呜咽咽地把大概情形叙述了一遍，“……为了我，他……临了连句话也没来得及说……”医生从梁学丰身边站起来，低声对艇长说：“梁学丰同志流血过多……”话音未落，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一头扑在梁学丰的身上，失声痛哭起来：“学丰啊学丰，你不能走啊……她很快就要生了，她还说要让你给孩子取名，你不能就这么走啊……”这是电工军士长。当初一封联名信，促成了他们的婚姻，到现在他爱人还没有忘记他。庞林没哭，虽然眼泪几次在眼眶里打转，但他一直克制着没让它掉出来。他是条刚强的汉子，他知道用眼泪是不能告慰烈士的。作为艇长，他不能让感情淹没理智，潜艇的处境需要他时刻保持头脑清醒。一扭头，他看见政委正在一旁默默地流泪。他走过去，用低沉悲怆的声音说：“你去把梁学丰同志牺牲的消息告诉大家。随时准备应付突然情况！”与其说是商量，不如说是命令。如果在平时，这种口气，石川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。但是今天，他不去计较这些了。现在，他不仅悲伤，同时还感到内疚。梁学丰出艇之前，他还曾对艇长说过不信任他的话。因此，他也能够理解艇长此刻的心情。“同志们，”广播器里传出石川暗哑深沉的声音，“刚才，大家都听到了舷外的爆炸，那是梁学丰和潘文立同志搞的。他们一共搞瘫了敌人的十来条舰艇，为我们艇的安全脱险，创造了有利的条件。可是，就在第一声爆炸时，梁学丰同志不幸身负重伤，现在已光荣牺牲……”“梁学丰同志是一位非常好的同志。他工作勤勤恳恳，兢兢业业，关心同志，助人为乐，表现出了他共产主义的高尚情操。在对敌斗争的关键时刻，他机智果敢，英勇顽强，他表现出了一往无前、无所畏惧的革命气概，他不愧是一名新时代的英雄！”石川顿了一下，“但是生前，由于种种原因，他曾受到过不公正的待遇。我心里很难过……我对不起他……”石川说不下去了，他的哽咽，传到了潜艇各舱。像决堤的洪水，大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。潜艇里一片哭声。“同志们！”石川终于克制住感情，用悲壮的声音说道，“现在我们的处境仍很危险，出艇与家里联络的同志还没有回来，艇长命令大家，要随时准备应付突然的情况！”潜艇里的哭声渐渐止息下来。大家的悲伤又被危险和紧张代替了。但是，大家身上的血却像奔腾的岩浆，越流越快。有人用话筒向三舱喊道：“艇长，政委，我们干脆和敌人拼了！”许多人热烈响应：“对，拼了！拼了！拼了！拼了！……”那一阵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过之后，港湾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平静。他们两人手里紧握着短枪，屏声静气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，随时准备扣动板机。许久，没有听到任何声响，就连螺旋桨转动的声音也没有。齐大成看看夜光表：“天就要亮了，上级怎么还不来电报？”杨村把枪掖进枪套，“我去看看，等天亮了，我们在哪下水。”齐大成伸手拦住他，“不用了，刚才出水时我已经选择好了。”“一会儿就有水了。我算过潮汐，天亮以后潮水正好可以涨到这里。到时候这洞里都是水。”“如果让我当，我决不推辞。不让我当，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。”通过这几个小时的接触，杨村发现，这位原来很被他瞧不起的无线电军士长，还是有不少可爱之处的。过去，他觉得齐大成虚伪，浮飘，现在，倒觉得他也不乏坦诚和沉稳。不同的环境条件，可以使人的表现不同，也可以使人的感觉不同。“军士长，过去，我曾经对你有过不少看法……”杨村颇有些难为情地说。“是么？”齐大成嘿嘿一笑，“我还曾经向领导汇报过不少你的情况……”“我知道，为了报复你，我往你的床单上擦过桃子毛，往你的茶缸里扔过苍蝇……”“好小子，今天我可抓到你了！”齐大成一把抓住杨村的胳膊，伸手到腋下要咯吱他。齐大成停了手。侧耳一听，发报机传出呼叫信号。齐大成立刻忙碌起来。天空已经变成了灰白，毛毛雨仍然下个不停。杨村忽然想起他答应给艇长带的石头还没有捡，他怕一会儿走时忘了，便悄悄摸出洞口，在水里摸了一块鸡蛋大的鹅卵石。天色太暗，也看不清石头的颜色，他想找块好看一点的，可是办不到，只好将就。随后他又摸了一块稍小一点的，准备自己留作纪念。以后送给嫂子。“杨子，上级来指示了！”杨村刚回到洞里，齐大成便兴冲冲地对他说，“上级已经与地下情报组织取得了联系，让他们协助我们设法脱险。”“不，我想还是你先回艇，把上级的指示报告艇长政委。我一个人在这里等。”齐大成帮助他收拾停当，两人紧紧握手告别。现在，他们已经是共过患难的战友了。天渐渐亮了，海面也跟着亮起来。杨村在水中游着，透过视镜，他看见无数的小鱼在他的身边游来游去，并且用一种惊奇的目光打量着他，仿佛在端详一个怪物。为了不被站在高处的敌人发现，杨林又往深处潜了几米。顿时，那些小鱼小虾，很快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--深水处一片黑暗，什么也看不见。一阵螺旋桨的打水声从远处传来。速度很快，仿佛正是朝他来的。为了防止被螺旋桨的涡流卷进去，他又用力朝下扎了一扎。突然，他感到小腿一阵抽搐，立刻意识到，小腿抽筋了。他连忙采用潜水训练时学到的自救方法，把四肢放松，缓缓将腿绷直。小腿渐渐好了，但是脚趾又抽起筋来。他曲起身子正要用手处理脚趾，小腿又抽开了。心里不由一阵慌张，妈的，偏偏这个时候出毛病！他在心里骂道。他曲身弄脚时，面罩的蛇形供气管碰在胸前的氧气瓶上，把他口中的胶皮咬嘴碰歪了一点(慌乱之中牙齿没咬住)，面置中的海水一下涌进了咬嘴，顺着供气管流入氧气再生。罐里的再生氧气干燥剂一遇海水，立刻发生化学反应，产生出高温气体，直冲杨村口腔。顿时，杨村的口腔火辣辣一阵疼，被高温气灼熟一层皮，气管呼吸也发生了困难。完了，杨村惊叫道。呼吸器虽然勉强还可以使用，可是他的腿抽得更厉害了，呼吸也更困难了。他的神智也变得恍惚起来。恍惚中，他仿佛觉得身体在缓慢地上浮，眼前渐渐发现了光亮。不好，浮出水面就麻烦了！他朦胧地意识到了这一点。他想往下扎，可是两腿已经不听使唤。回艇已经不可能。那么，与其漂到水面暴露自己，还不如永远沉睡在海底。想到此，他毫不犹豫地抽出潜水刀，猛地向呼吸器的气袋刺去。一串气泡，咕噜噜贴着他的脸颊漂向水面。他感到有一股凉气钻进腹腔。哦，那一定是潜水刀，刚才用力太猛了。气泡冒完了，他感到身体在下沉，眼前慢慢变成了一片黑暗。他心里产生一丝欣慰：这回我不会漂到水上去了……他的脚轻轻触到了海底，接着，他的身体便缓慢地斜躺下来。忽然，腰间有什么东西碰了他一下。哦，是那两块石头。不能送给艇长了，还有那电报……哦，嫂子……等待。大约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不知结果的等待更能折磨人的神经了。729艇的同志们，在简直无法忍耐的等待之中，熬过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。就这样呆着，简直就像一群等待宣判死刑的犯人，真憋气！还不如痛痛快快干它一场，拼它个鱼死网破！――不少同志都这么想，庞林也曾冒出过这样的念头。然而他是艇长，他的职责远不是拿一条价值几千万的潜艇和几十条生命去拼个痛快，因此，他要比别人更有耐心才行。庞林生性喜欢冒险，喜欢打仗。他觉得和平时期麻烦事儿太多，人也变得复杂了。一会儿这个运动，一会儿那个运动，一会儿整这个，一会儿整那个。远不如跟真正的敌人真刀真枪地干痛快！可是现在，他却不得不为自己的冒险行动进行深深的反省了……一条船在港湾里开来开去。他命令声纳弄清这是一条什么船。不一会儿，声纳报告：“这是条拖船，好像正在拖带别的什么船。”庞林沉吟道：“一定是在拖被梁学丰他们搞瘫的军舰。”他又想起了梁学丰，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疼痛。梁学丰，多么好的同志，多么好的部下，多么好的战友！学丰啊……“艇长，你说……”石川走到庞林的身边，有些不安地问道，“你说齐大成他们会出什么问题吗？”庞林看看表。从时间判断，齐大成他们早该与家里联系上了，莫非是两个人都出了差错？如果再等两个小时，敌人重新集结兵力对潜艇搜索，发动进攻，……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了石川。石川说：“这个问题我也想过。我同意你的意见，要作应付万一的准备！”他们的意见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致过。两小时过去，齐大成仍然没有回来。倒是等来了一片螺旋桨的击水声。“来得好！”庞林把帽子抓在手里，咬牙切齿地说，“声纳注意，看看都来些什么东西？”“两条护卫舰，四条猎潜艇，还有一条好像是驱逐舰。”敌舰来势很猛，几条舰组成编队，铺天盖地而来。大有将海底扫平之势。一条十几米高、几十米长的潜艇，要想在这面积狭小海底平坦的港湾里匿迹藏身，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，反潜舰艇只消几个回合，就会发现潜艇的所在。庞林深知这一点。“各就浮起岗位。打开防水门。鱼雷攻击准备。”庞林沉着冷静，一口气发出三个口令。决战的时候到了，潜艇里的空气顿时像凝固了一般，每个人的神情都那么紧张而凝重。大家知道，浮起的目的是为了施放鱼雷――在这最后的时刻，一定要把鱼雷送给敌人。打开防水门的目的是为了毁艇时大家一同殉职。机电长把艇长的命令传下去，各舱的口令迅速报了上来，按条令规定，报口令是舱室长的职责。主机舱的舱室长是轮机军士长，现在梁学丰牺牲了，应由代理舱室长轮机班长顶上。可是指挥舱的人都听出来了，五舱的口令是潘文立报的。只听声音不用看人，就知道潘文立已经不再是那个文弱的好高骛远的小书生。一个夜晚，他似乎已经成长为成熟的战士了。庞林正要下“中间水柜注水”的命令。忽然有人扯了一下他的衣襟。是石川。“我想跟你说句话……”一种乞求什么的痛苦表情。“是……你来一下。”石川仿佛有些难以启齿，转身走向二舱。“是这样。”石川十分不自然地说，“我想告诉你，当初你受批挨整，那个向上级反映情况的人就是我……”“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当时的处境……当然，你的不幸，都是由我造成的。现在，我们就要为党和人民献身。这个时候，我别无遗憾。我只希望能得到你的宽恕……”石川扭过头去，喃喃地说。这时，一舱传来急促的报告：“舷外有信号，我们的人回来了！”齐大成一出发射管，立刻高声叫道：“好消息，好消息！”他一步跳到庞林面前，激动地说：“这里的情报组织发来电报，他们正在紧张活动，很快就能帮我们解围。电报说，以码头油船爆炸为号，让我们自己同机行动！随商船出港！”啊，好消息，真的是好消息！柳暗花明，绝境逢生！不少人激动得流下了热泪。嗷――！几个水兵把齐大成举了起来。现在齐大成是凯旋的英雄。“哎，杨村呢？”庞林止住了欢闹的水兵，向齐大成问道。“早晨。”齐大成把当时的情况叙述了一遍。“杨村一定出事了……”庞林说。“都怪我！”齐大成痛心地说，“我不让他一个人回来就好了……”“不，你做得对。英雄！”庞林说完，猛地转过身去，泪水从这个钢铁汉子的眼中流淌下来。轰――一声巨响，地动山摇。729艇像是挨了深水炸弹，艇体猛地颤动了几下，照明灯被震灭了好几盏。“各就浮起岗位！”庞林重新下达了这个口令，情绪已与先前大不相同了。爆炸声刚刚响过，港内立刻乱了套。大船、小船、民船、军舰，各种各样的噪音，一齐涌进了潜艇那小小的声纳室。此刻，庞林仿佛看见，从爆炸的油船上溢出的油料，正在港湾的水面上扩散，港内正在变成一片火海。那些大大小小的运输船，还有可以开动的军舰，为了逃避灾难，正争先恐后向港外逃窜，这样一来，敌人就不得不暂时把反潜网撤掉……啊，聪明、机智、勇敢的情报人员，你们太伟大了！谢谢你们，祖国人民谢谢你们。潜艇随着哧哧的排水声，缓缓地离开了海底，港内一片混乱，庞林指挥729艇迅速完成了对敌港和敌舰队的所有侦察科目。接着，紧跟一条大运输舰，半潜着冲出了危机四伏的敌军港。作者附言，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。一个现代传说。1969年我刚当兵的时候就听人在传，十几年后，我在故乡丹东又听见人们在传。我弟弟说，你把它写成小说吧，于是我真的就写了这篇小说。请读者不必当真。
